// 墙头林立,永不出坑 //

【狄尉】故人难留,君心可见 [全文]

       “太阳出来啦,我们下去吧。”

  狄仁杰点了点头,从善如流,同汪驴一道走下石阶,行向鬼市深处。他曾自恃心无恶鬼不畏天日灼灼,一夕之间,竟心魔陡生,不得见光。他放得下权欲,破得了陈规,独抱一腔真情无法释怀。

  八年焚狱,物是人非。大理寺还是那个大理寺,皇宫还是那个皇宫,不过寺卿换了好几拨,宦海浮沉,泱泱中原改了姓,沧海桑田。他留了大理寺的青莲官徽未交,权作个念想。那亢龙锏沾染了磨洗不去的世尘与鲜血,还了才罢。

  汪驴在一旁当当当地捣药,见狄仁杰又披着头背个手挺个腰板站那儿出神,随手一石子儿丢过去,敲在他胳膊上。狄仁杰一下回过神儿来,装模作样地哦呦了两声,便蹲过来帮汪驴择药草。汪驴抬了抬眼本不想搭理他,后来闷得久了,有一搭没一搭地,边挖苦边扯些鬼市里外的闲事。

  狄仁杰虽听汪驴侃了半天,又吃不知味地咽下一日两餐,脑中仍满是沙陀忠的身影。八年之前,沙陀忠还清浅得像个大孩子,不想再见,他居然已阴骛偏执得不惜一切。岁月纵如利刃,也不足快刀如此。其中真祸,狄仁杰猜得出,猜得痛。

       “老汪,”狄仁杰不疾不徐地翻捋着手中的草叶,“沙陀这几年……你知道多少?”

  捣药声戛然而止。汪驴头也不抬,沉默片刻,缓缓开口,“天后判你入狱,他哭着要救你,水月去拦,结果一并被抓。那小子起初是没事儿,一个医官能掀起什么风浪?可水月姑娘不一样啊,知道的多了,能做的多了,得要命。天后取她的项上人头压那些江湖中人:敢动,就死。她这一死,那小子就疯啦,天天在狱里哭喊叫骂。喊得天后烦了,去了他一只手,他竟突然就好了。也不叫了也不闹了,你也不管了,旁的更不管了,逮着机会就上书表忠心。一连表了好几年,才算给放出来,指派哪儿当什么监工去了。再后来的事儿,你可比我清楚喽。”

  狄仁杰已然哽住,说不出话。沙陀忠、水月,他们意气风发时的音容笑貌同如今的沧桑黯寞在眼前交替闪现。手起刀落,徒余一片血染萧瑟。

       “唉,你先前老也不提,我也不敢乱问。话已至此,我也不怕戳你痛处了。”汪驴从石头地上起身拍拍手,一屁股坐在药罐旁的方墩上,“这尉迟真金,现在何处啊?”

       “尉迟真金”四字一出,狄仁杰登时长出了一口气,心中烦郁稍减。他扔下手中快揉烂的叶子,撑膝站起,抱臂而立,“尉迟是个聪明人,他好得很呐!”狄仁杰说这话时,唇角不禁带上了几分笑意,“我尚未上书,他已求请出京。待我入焚字库,他已身在西北。这几年见了他大小多少战报,这老芋头还未曾吃过败仗。我等在神都风雨飘摇,他怕是在边关长歌豪饮啊!”

  言罢,狄仁杰低头看一眼汪驴,对方脸上写满了“不可思议”。“看来这三十岁当上大理寺卿的人,就是高啊。宠臣能臣集于一身,不想还能在这乾坤挪移中立于不败之地。比不得,比不得!”汪驴啧啧几句,捞起药罐子起身找水,“尤其是没被你狄仁杰克死,真乃福大命大之人。”

  狄仁杰上扬的嘴角被他一句话拽下来。沙陀、水月、静儿、东来,走近他的人,似乎都得不了好下场。他摸出腰间的锦囊,捏紧裴东来的骨灰。囊中还有那枚马缰扣,硌得钝疼。他第一眼见到裴东来,就是一阵恍惚,仿佛时光倒流,他又见到了阔别已久的红发寺卿。行令森威、傲气凛然、杀伐英武……故人身影交叠,狄仁杰攥着锦囊几乎落下泪来。他忽然有一个大胆的猜想,可这次,他唯愿这猜想是狂思。

       “老汪,东来是何时入的寺?”

       “这我哪知道……我跑路的时候你还在大理寺呢,之后的事儿我都是道听途说的,哪能知道那么仔细。”

  狄仁杰盯着他往药罐子里倒水,两步上前夺了药仰头一饮而尽,生生把服药喝出一股豪迈。

       “哎哎哎,你干嘛!这早了大半个时辰呢!”

       “无妨。夜幕已落,我要出去跑一趟。”说罢,撂下罐子抄起刀剑就翻跃出去。

       “哎你!你什么破病号啊!老子不治了!”

  狄仁杰一路快马加鞭驰至大理寺前门。他今日刚刚向天后请辞,加上浮屠倒塌这一众事宜,她未必有功夫撤他的钦差名头。果不其然,一亮寺徽,值夜的寺丞见他星夜奔驰而来,忙开前门,迎他入寺。

       “狄大人,您深夜前来,所为何事?”

       “你们裴少卿的屋子清整了吗?”

       “裴大人……走得突然,尚无人进过他房里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好。引我去。”

  大理寺仍是熟悉的样子,高墙肃立,方正敦重。走过无数次的庭院廊道,踏一步,一步回忆涌上心头。

       “大人,到了。少卿不爱落锁,一推便开。”

  狄仁杰一顿。

       “有事儿就别戳那儿磨蹭,本座从不落锁,推门便进。”

  东来,你真是处处似他。

       “我自己进去就好,你在外面候着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是,大人。”

  屏退寺丞,狄仁杰只身步入裴东来的房间,小心关门。九宫飞星的格局一入眼帘,他心里就凉了三分。从前他这么摆,后来尉迟学去了也这么摆,而今东来竟然与尉迟布置得如出一辙。

  狄仁杰径直走向乾部,一番摆弄,从箱柜暗格里抽出一本薄册,一沓书信。他草草翻了翻册子便放下,不过是些办案小记。东来的字倒是比尉迟规整内敛得多。他拾起一信,定睛外封,浑身一颤。

  笔迹如此,不是尉迟又是何人!

  本以为你远走天涯,你我此生不见,便可两不相欠,各安余生。谁料阴差阳错,我埋的祸根终究牵连到你。我眼看着东来磷火焚身,我恨自己,恨自己只会纵火而灭不得火。灭不得金龟火,灭不得仇怨火,更灭不得权欲火。我单能因循火势,或引或困,待它烧燎自尽。靠我越近,越易被火舌烧灼席卷。

  狄仁杰翻翻信封,将信沓反扣桌上,按着从往至今的顺一一拆看。信纸上话语不多,也不署姓名日期。快马过重山,却只为寥寥数言,平素小事。

  东来:天后不喜雀舌茶

  东来:此信至时,小斧当成,速取

  东来:入寺可贺,言行须慎

  东来:再欠桂花糕,年关休返

  东来:莫问狄事

  东来:此等奇巧之物,鬼市可寻

  东来:薛勇之辈,不必在意

  东来:贼竖子,银两附至

  东来:速归

  九封书信,看得狄仁杰欲笑欲哭,百感交杂。边关的黄沙烈风,只将这真金磨得越发纯粹。他还是私下里喜怒形于色的将军,还是入官场游刃慎微的智臣。烈火细花汇成一身,天下无双。

  尉迟卿,生死之事,我可负你,你莫负我啊。

  待业火焚尽,新柳生烟,我当纵快马,怀佳酿,长歌一曲,携春风入玉门,伴君赏繁花清月。

  不惧往昔不复,唯恐故人难留。

  狄仁杰把书信小册塞回暗格,动作一迟,犹疑片刻,尽数揣入怀中。遮盖好暗格,正欲离去,桌角一条黑纱闯进视野,硬生生拽住了狄仁杰的脚步。

       “来人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哎,来了。大人,何事?”

       “裴少卿可曾历红白之事?”

       “这……在下也不清楚。不过裴大人前月告了近半月假,说是要回趟家,也没说缘由。本月上旬裴大人才回到寺里,面上不见异样,我们也没多问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知道了。”狄仁杰一抬手,那寺丞简单行礼便转身闭门出去了。

  狄仁杰心悬得发晕。裴东来屋内收纳整洁,若是证物,必收在一处箱柜里或是摊放在桌中央,绝不会孤零零撇在这半遮半掩之处,像是匆忙藏起。因而,此黑纱无疑是东来之物。若父母亲戚去世,朝廷无由夺情,东来也无由隐瞒。如此推来……

  如此推来……

  狄仁杰眼前一黑,用力撑压桌角才没一头栽倒。

  不会的。推论,推论,无凭空想,当不得真。他用力摇摇头,狠掐了自己一把,从怀中掏出书信薄册,手磕碰桌沿,书信撒了一地,慌忙去捡。抖落一张信纸,飘然落地。

  东来:速归

  速归,速归,速为何归!

  好端端的纸,被狄仁杰一把攥成皱团,不成样子。他眼眶涨得发疼,拼命张嘴却仍喘不上气,喉咙里气声嘶哑。红发黑氅铺了他满心满眼,却不见回首,不见旧颜。

  尉迟,尉迟。你我今生,如此薄缘……

  他倒伏在地,攥拳、蜷缩,仿佛在狼狈地嚎啕,又像被人掐断了声带,挤不出声音。多日的悲苦、挣扎、痛恨,在此刻冲垮了他的高墙大坝,汹涌齐来。他狄仁杰强求了这点正义,难道别的就什么也求不得,留不得了吗!

  哪怕天各一方,生离不见,也留不得了吗!

  留不得了吗!

  他颤抖着闭紧双眼。明暗虚实之间,他见大漠黄沙,闻羌管悠悠,那翩翩单骑的故人啊,半面回首,半面入梦。

  正到痛裂欲绝处,狄仁杰未察头顶嗖嗖几声,有衣角擦过木梁,来人落地轻巧。月光洒进屋内,门外寺丞发觉门内人影有异,当即破门入屋,大喝:“屋内何人!报上名来!”这一嗓子并未震动背对门口的潜入者,倒是把狄仁杰喊醒了。他匆忙抹了把脸,草草捡起信件往桌上一扔,起身摆出应战的架势。逆光之人精壮矫健,潜藏时久,可见功力不俗。狄仁杰定了定神,暗骂自己大意疏忽。两人间隔不过数寸,对方手起刀落即取得狄仁杰性命,但他站在原地,动也不动。狄仁杰看不清他的表情,模模糊糊辨他五官轮廓,似有几分熟悉。

       “你是何人!为何手持本部官徽!”

  一语惊醒梦中人。寺丞喝声乍落将欲拔刀,狄仁杰忙进一步,“且慢!”又补道:“回吧。回前门岗哨。”不闻寺丞动静,含糊道:“故人。无妨。”寺丞只得应了退下,步声渐远。

       “狄仁杰。”

  那人开口,狄仁杰全身提起的气力登时化散,刚憋回眼里的泪险些滚落。空想不可信,果然是空想不可信。世事无常,兜兜转转,缘妙自古解不得。得而复失,失而复得,命中注定不可夺。

       “哈哈哈哈哈哈哈——”

  然后狄仁杰听到了他这辈子听过的最清朗舒畅的笑声。那人摘了兜帽,一巴掌拍在狄仁杰肩上,“见你情重如此,吾心甚慰啊。”

  顾不得什么礼数什么后果了。狄仁杰使出浑身力气将那人死死按入怀中,手臂收紧,再收紧,脖颈脸颊蹭在一处,汗泪交融。他想要开口唤他,牙齿却哆嗦打架不听使唤。那人挣扎几下,抱得舒服了些,如双璧合一,密无缝隙。他一手回抱,一手拍抚,感觉狄仁杰平静些许,才用力撑开距离。

       “老狄,几年不见,身板瘦了,气力见长啊。”

  狄仁杰松开圈住那人的手,抬袖胡乱擦擦脸,盯着他俊美的容颜移不开眼。半晌,忽地垂目低头,笑出声来。

       “尉迟啊,尉迟。你就喜欢看我出丑。”

  尉迟真金朗声笑道,“末将岂敢。”

  狄仁杰恍惚一瞬。年岁荏苒,“本座”已不是“本座”,改称“末将”了。边关不比皇城,纷乱不休,死生一线。军令如山亦如箭,虎符合,旌旗展,烽烟起,铁骑出。胜可平乱立威拓疆土,败则除患易位重布局。均田渐崩,府兵渐削,纵飞将如何,西北难镇。他不知尉迟究竟得了武氏几分信任,不知他的功勋累累是戎狄所迫,还是神都所迫。西北危势愈演愈烈,望此相逢之喜,能有幸再得。

       “尉迟,东来……”

  尉迟真金抬手止了狄仁杰的话头,却不言语,屋内一时沉默。他绕过狄仁杰,从满桌狼藉中拎出薄册,径直翻到后面,朗声读起。

 焚尸案

 狄仁杰

 赤焰金龟

 国师

 浮屠通心柱

 监工沙陀忠

  读罢,尉迟真金合起小册,随手卷起,敲敲狄仁杰左肩,“东来聪明得很,你聪明得很,沙陀聪明得很,我也聪明得很。老狄啊,聪明是有代价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我对不住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怨不得你。况且也由不得你。”尉迟真金低头轻叹一声,“我就是没想到,东来竟走得这么早,走得这么……这么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“尉迟。”狄仁杰忧切具露。

       “我此番回朝复命轮转,本欲潜来给他个惊喜。未曾想,这人去屋空,当真是人去屋空了。”尉迟摸出腰间的大理寺莲徽,经火烧烟燎,泛着灰黑,“是金龟毒吗?”

       “是。很快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那孩子怕光怕火,临了还是栽在这上头。”

  狄仁杰张了张嘴,滚到舌尖的话又咽下去,憋了半天只冒出来句“节哀顺变”。

  尉迟真金闻言抬头,定定地看着狄仁杰,目光灼灼,视线直直钻进他的眼里心里。狄仁杰被他盯得有些发愣,心魂俱被那双蓝眸摄住,沉沦渐深,恍如往昔。

  随后狄仁杰便觉眼前一花,唇上一热。尉迟真金一手按在他后脑,一手揽在他腰间,狠命吻他。狄仁杰霎时回过神儿来,回应过去。八载春秋,生离死别,一切喜怒哀乐都封融在唇齿之间,百味陈杂,难舍难分。直到二人皆是满面通红,接不上气,尉迟真金才松开劲道。两人前额相抵,碎发相缠,气息相交,心意相通。

  狄仁杰边喘边笑,“尉迟啊,西北的风沙磨得你越发直率啦。”

  尉迟真金也随他笑,明明是大笑,却透着苍凉,“与你而已。仅你而已。”

  狄仁杰嘴边涌动着许多话。尉迟,留下来吧。尉迟,你要小心。尉迟,此地不可久留。尉迟,我好想你。尉迟,我爱你。

  可他一句也说不得。

  不能留他,不能近他,不能关切他不能露真情。不能说爱他。因为狄仁杰你现在就是个扫把星,谁沾谁死。看看吧,就剩他了,你连他都放不过吗?

  泪又落下来了。狄仁杰你真丢人,一晚上哭哭啼啼几回儿了。不过,无妨。反正是与他,还有什么模样未见过。管他什么模样,也是见一回,少一回了。

       “老狄。”尉迟真金沿他的脊背摩挲向下,激得他清醒了一半。“老狄。”尉迟真金不说别的,一遍遍地叫他。狄仁杰岂能不懂这薄面郎君言下之意!

       “天快亮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胡说,子时尚未至。”

  狄仁杰捧起他的脸,见尉迟真金眸中含雾,心弦撩动。情至浓时,无言自通。二人吻着脱着跌跌撞撞上了床榻,去冠散发,便是一室半夜的旖旎。妄欲将彼此融入血骨,再不分离。

  鸡鸣破晓,狄仁杰惊起。环顾周遭,昨夜种种猛然涌回。伸手去探,身侧枕被已凉。尉迟真金走得倒是一如既往地利索潇洒,缠绵余韵全不留下。他拾起枕侧几根红发,绕缠成缕,收入怀中。

  忽然想起,这一次,似乎又没来得及道别。

  罢了。

  若可相见,言何再见。

  若不再见,君心已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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